生花花hanajun

执离戬杰推
比起写手更爱当黄牛的儿童文学出版er
相隔十年再混同人界的小透明
间歇性写文,抽风性冒梗
对读者从来不负责

《十方志》——江山奉你(执离)

上车打卡。

有幸参与到《十方志》这样的制作中,感谢策划主催美工写手画手的努力才有这么美的合志,不枉我入了刺客圈。

以下,正文

这文我十分想分上下发,但是保持队形还是一起发出来,长起来我自己都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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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江山奉你【执离】 


胡九儿是疙瘩村胡一牛的儿子,排行老幺,上头有六个哥哥两个姐姐,遂唤名九儿。

他爹胡一牛是村里的铁匠,平日里为牲畜烙个掌子,给乡亲邻里打打镢头,也能糊口。最近家里老大老二赶着一起娶媳妇,光是彩礼就花掉了家里全部积蓄。胡一牛犯了愁,叼着一袋烟蹲在自家门口,想着一个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:他家的这九个孩子要是一个个这么来,还不吃得他连骨头都不剩几根了么。

于是一日清晨,邻村的张妈找上门来,胡一牛把孩子们支出房子,拉着老婆和张妈三人在屋里商量了许久,末了,冲门口吼了一嗓子:“去把老幺喊来!”

胡九儿当时正在沟子里钓马虾,老远瞅见六姐撒着大步朝自己跑来,边跑边喊:“快回家,你可摊上好事了!邻村那个常去京城的牙婆子张妈叫你过去呢!”

胡九儿一听就明白了大半,疙瘩村有好几个都是跟着张妈出去的,据说出去便是吃香喝辣,别说王城就是宫里都有去过几遭的。几个月前,刘寡妇家出去的二娃回来探亲,可是带了好几锭银子。

他立即把虾竿子扔了,撒欢似地往家里冲。

堂屋里坐着三个大人,张妈坐在高椅上,九儿爹娘坐在旁边的板凳上,仔细一看,九儿娘眼圈还有些泛红。

张妈问面前杵着的胡九儿:“几岁啦?”

“九岁。”

“年纪是大了些,但也不是没法子进去。”张妈说道。

胡一牛喏喏地问:“真没别的主意了么?”

“这是最好的出路了。”张妈撂下了这句,“能进了那里,还不是光宗耀祖的事么!虽说这几年天南地北凭空多了好几个万岁爷,但管咱们这里的那个王上可是真真仁慈慷慨的,听说年头里又拨了一大批银子下来,能为他做事这是修来的福气呀,就是王城那边也得排着队来!”

一听王城二字,胡九儿眼睛都放着光彩,连忙喊道:“我去,我去!”

胡一牛朝九儿娘望了一眼,叹:“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吧!”

第二天赶早,胡九儿背着包袱等在村口,等到快午时,张妈叫的驴车过来了,临走时张妈给了胡一牛两贯铜钱,让胡九儿给爹娘磕个头。

“磕完头后,你就得听我的话了。从此出了这个村可得绷紧些皮,多干事才能爬得快,拿得多。”

胡九儿听到心里去了,点头如捣蒜。

驴车一驾,小驴蹄子敲在村道的干泥巴路上,嗒嗒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悦耳。他知道,往前走下去,便是一个新的天地了。



1.

钧天历三百三十四年。

天权国,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。

正值春日午后,王宫里困意正浓,几个小太监趴在回廊一角,恹恹欲睡。

“啪!”耳边响起了藤条声,小太监们纷纷睁开双眼,吓得一个个从廊上摔下地来。

“李公公饶命,小的们下次不敢了!”小太监们双膝跪下直打哆嗦,半晌,等不见执藤的人搭话。

其中一人抬头,瞧见一个瘦弱削肩的少年站在面前,手里拿着李公公那条常用来惩罚他们的藤条,正嗤嗤地笑。

“奶奶的,原来是小九子!”一人嚷道,其余的小太监一听纷纷抬头,骂骂咧咧声顿起。

胡九儿笑得肚疼:“就这么点骨气!昨天不是还说李公公的坏话么,怎么,才听个藤条声就跟老鼠见猫一样。”

李公公是天权王宫的教管内侍,专门教导入宫不到五年的小太监们,谁偷懒谁不听话那可是要挨条子抽的,而胡九儿正是他底下的小太监。

一名叫小雀子的小太监愤道:“打个盹都不太平,平日里见着那老倭瓜就晦气,偏偏你还来吓唬我们几个,小心今晚哥几个合起来让你赌钱放炮!”

胡九儿掏掏耳朵回:“你们总赌些三四个铜板的局,就是玩个通宵又有什么意思,下次还是别算上我了吧。”

衣帽局的小路子问:“小九子,你怎么拿着李公公的藤条?这玩意他天天别在裤腰带上,比没了的命根子还金贵。”

胡九儿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:“你们可不知道,今早我听掌事吴公公说,莫县主从天玑寻来了个乐师,眼下正在他的县主府设宴摆酒呢。”

“莫县主每月怕是有二十来天在家摆酒,又有什么稀奇的。”酒醋面局的小常子露出不屑的神色。

胡九儿又道:“这次不一样,听说莫县主才在王上耳边说了几句,王上就打算立刻摆驾去他府上瞧那乐师。那莫县主的县主府可是在东郊,这一动弹得要多少个公公一起陪着去哟,上头的公公有事下面的来替,李公公早上临时调过去守着王上书房的香,腰上的藤条自然是带不得。”

小路子问:“什么乐师这么大架子,还得让王上去看他不成?”

胡九儿又是一笑,压低声音朝他们伸出一个大拇指:“听说这次这位,姿色才情称得上这个。”

小雀子讪笑道:“莫县主以前寻来的伶人乐师不说七十也有五十几个,个个相貌都是一等一的,看王上对哪个上过心?好的带进宫里恩宠几天就丢在一边了,差的连进宫的份都没。依我看,这次这个就是美上天了,估计也就是头十天的事。”

胡九儿道:“我感觉这次这个会久一点。”

“要不开个局赌赌?”小雀子赌瘾上来了,“我赌个二十天以内,王上立马去寻新的乐子。”

众小太监们一看有局,立即在一旁嚷嚷起来,胡九儿哼:“赌就赌呗。”他从袋子里拿出一锭碎银:“我赌至少两个月。”

第二日,内统司的人通传,伶乐苑要进来个新乐师,内官八局接了通传需要打点上下,上至屋子院子,下至衣靴和饮食,都得按规矩准备。

胡九儿被李公公派去帮忙,同司苑局的小雀子和衣帽局的小路子又碰到了一起。

小雀子兴冲冲挥手让他们过来:“我听我师父说,今天王上的棋室里发生了一件大事。”他压低声音:“听说翁太傅带人闯进棋室,指着里面的慕容公子的鼻子骂,说他是个来历不明、妖颜惑国的伶人。”

“慕容公子?说的可是眼下我们帮忙打扫的这位乐师?”

“可不是么,昨个王上去了莫县主那,回来后就下旨邀慕容公子进宫了。莫县主对翁太傅说,这慕容公子是请来的侍棋,太傅偏偏不信要和慕容公子下棋,你们猜怎么着?”

“怎么着?”

小雀子吞了口吐沫:“慕容公子居然赢了,把那翁太傅的脸都憋绿了,哈哈哈哈。”

“那王上呢,可有护着慕容公子?”胡九儿惦记着赌局。

小雀子撇了个白眼:“王上还能有什么态度,你哪次看见太傅气得七窍生烟时他有半点反应了,但肯定也不会为了一个乐师顶撞太傅。”

“这慕容公子我总觉得不是一般人,连太傅都能赢过,肯定能得王上的欢心。”胡九儿琢磨着。

“得了吧,没准是凑巧呢,要知道王上那可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,怎会对一个乐师上心?”

酉时,掌事吴公公领着一个单薄纤瘦的身影进了伶乐苑。

“委屈慕容公子了,这处虽是远了些,但伶乐苑三教九流人太杂,莫县主特意嘱咐备了这么个院子,同其他人是隔开的。”吴公公走在前头为慕容离引路,微欠身子说。

慕容离颔首道:“有劳。”

于是再无话。

吴公公知道这位公子寡言少语,便也不再叨扰,只是内心的九九不断翻滚,这次倒真遇到难题了。

前头莫县主私下交代过,慕容公子不可当一般乐师看待,可偏偏他一进宫就驳了翁太傅的面子,日后要是稍有个不注意,翁太傅准拿这位开刀。麻烦就在这里,他到底要不要给慕容公子特别礼遇呢,万一坏了规矩翁太傅责怪下来怎么办?

思前想后中,吴公公将慕容公子送进了屋,转身出来,瞧见了内官八局派过来帮忙的杂役小太监们,正垂手候在院子里。

吴公公忽然有了个主意,清了清嗓子:“你们几个,过来。”

胡九儿等几个立即上前,排成一排站在吴公公面前,数一数,五名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,哪来的?”吴公公从右往左挨个问话。

“回吴公公,小的是小雀子,司苑局的,师父是木公公。”

“你呢?”

“回吴公公,小的是小路子,衣帽局的,师父是宋旺。”

吴公公问了一遍下来,七七八八也有了答案。这些个小太监们等级虽低却也伶俐,拨过来一个给慕容公子,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。

他又从左往右扫了一遍,指着其中的胡九儿说:“你,留下来侍奉慕容公子,今晚就在这里住下来吧。”

话刚落,其他几个小太监都向胡九儿投来了同情的目光。原来他们这些太监也是有仕途要走的,好的仕途是一路在局子里升迁当个掌印太监;要不就是侍奉王侯嫔妃做个掌事公公,可没听说过给一个伶人乐师做侍奉的。入了宫就是奴才,但是奴才是伺候主子的,哪有奴才还要伺候奴才的?

胡九儿心里咯噔了一下,但很快便俯身谢道:“小九子这就立刻回去收拾东西。”

吴公公见了胡九儿伶俐的模样,不由满意地点点头。

懂得审时度势,是块料子。


亥时,胡九儿收拾好东西搬进了院子,老远瞧见慕容公子房里的蜡烛还亮着。他想了想走上前,在房外轻轻喊了一句:“夜深了,公子是否需要小九子伺候熄灯?”

屋里头没有回应。

“公子?”胡九儿提高了声音,侧过头把耳朵贴近房门听里面动静。

“出去。”屋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,声线平静却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。

有点性子,不过不知道脾性如此还是端着架子。

胡九儿在宫里什么人都见过,头脑心思比一般人都灵活些,他恭敬地答了一声:“那慕容公子早些休息吧。”然后转身,故意伸出脚踩空一滑,身子不偏不斜撞到了门上。

哐当一声,门开了,他就这么跌进了房里。

房子分里外两间,里间被幔纱格挡着,依稀能瞧见一抹红色的身影正坐在灯烛之下。风从门外吹进屋,掀起半帛幔纱,从胡九儿这个角度恰好能看清楚灯烛下那人的模样。

早些时候因为天色昏暗没看清的脸,这次映在灯火下是真切地看到了,胡九儿在脑海里闪过好几个说书人评论绝色佳人的段子,都觉得不够称赞慕容公子的模样。他没读过书,更不会颂扬风雅,只是觉得这眼前人生得好看,太好看了,真是好看极了。

愣过神后,胡九儿才想起来要说点什么,他嬉皮笑脸地接话:“晚上露水重,不小心滑了一跤,公子千万别责怪小九子。”

慕容离冷冷地望着趴在地上的小太监,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,长相平凡但一双眼睛格外灵动,笑眼弯弯正对着自己。

于是他从椅子上站起,掀开幔帘朝胡九儿走过来。

看着这抹身影走近,胡九儿感觉小心肝就像被人从一端拉扯着提了一下,酸痒酸痒的,心想莫非这慕容公子是来扶他起来的?可是还没想完这一句,便感觉领子被人从后面提起,自己像一只小猫那样被扔出了房间,木门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。

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。

这慕容公子的确不一般。

被扔在地上的胡九儿挠挠头,屁股的疼痛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。



2.

胡九儿是个很豁达的人,三年前稀里糊涂入宫当了太监,除了头几天哭得昏天黑地外,后面很快就适应了环境。昨天上头的吴公公把自己指派给了一个乐师,本该是件悲伤的事,但是经过昨晚胡九儿改变了主意:这慕容公子定能成为王上心头上的人。

他有十成把握。

可是,事情并非如此。胡九儿等了一天都没见着王上的影。

整个院子安静极了,而慕容公子更是安静,一个人穿戴,一个人发呆,一个人看花,一个人吹曲,整个世界就好像没有第二个人般。

胡九儿有点郁闷了,特别是他看到送进来的伙食如此丰盛,而慕容公子只是挑了几筷子就送回的时候,心情更加郁闷,这个标准的伙食比规矩可是提高了不止三四个等级的。

第二日,就像重复第一日的场景般,胡九儿蹲在院门口打着苍蝇,看着三餐送进来又几乎没怎么减少地送出去,最后,他忍不住开口对送饭菜的人喊道:“慢着,慢着,晚饭留下吧。”

胡九儿狼吞虎咽地品尝了晚饭,吃完后心情好了很多,倒头靠在木床上透过窗格子看着院子对面房的灯火,心道,这慕容公子背井离乡被唤进宫里来住着,也不见得是件开心事,虽说衣食不缺,却没了自由,怪不得成天板着个脸。

想着想着他便入了梦乡,哪知半夜从迷糊之中醒来,肚里翻江倒海,揉着肚皮越来越不是滋味。

不好,这是要泄洪的前兆啊。

他一个翻身坐起来,摸着黑打算去茅厕。

今夜月明无云,他正准备开门却发现对面有道一闪而过的身影,眯眼再看,黑影似乎翻窗进了慕容公子的屋子。

冷剑架在慕容离的脖子上,刃口锋利,离喉半寸,黑衣的刺客蒙着脸,厉目盯着从床上翻坐起的他。

屋内虽没点灯,但是慕容离知道,这刺客绝对练就了一双夜间视物的眼,选了一个他完全能掌握自己的位置,封住每一个自己可能会反击的角度。

高手。

慕容离如此判断着,一双清目流转着,顷刻间在心中划过了百条思绪。

会是谁?谁会一路从天玑跟到天权,又闯入皇宫禁地特意来取他一命?

天枢仲使者的人?天璇公孙公子派来的?还是天玑一直带着怀疑的目光望着他的齐将军?

迅速间,他心下生成无数可能,却渐察眼前这人虽不善却无杀气,顿时心里有了底。

“慕容公子。”对方终于开了口。

“阁下能否报个名字,这样半夜闯入我房中,不是君子所为。”

那人冷哼一声:“报姓名与将死之人并无多大意义,倒是慕容公子好胆魄,刀在脖子上还能如此淡然。”

慕容离垂下双眼:“我本是无根无源的人,身无牵挂有什么好怕的。刀已架上,即使是求饶也没什么用吧。”

他微微叹了一口气,像是放弃了般朝床头靠去,这一靠牵动了床头旁摆放的东西,一盏熄灭的烛灯落地,发出了“咣”的一声。

声音不大,但是屋外细听能听得到。

对面的人顿时握紧了手中的剑:“莫要耍花样!我的剑绝对比来救你的人快。”

慕容离抬起头说:“这院子除了我和一个小太监便无别人了,我早已看淡生死,每日活着就如同走肉行尸一般,还劳烦公子给个痛快。”

执剑的人眯起眼睛,目光在慕容离脸上游走,似是在勘察着脸上的每一个小细节。

过了片刻,他忽然冷笑一声:“听闻慕容公子性子清冷,没想到居然冷淡到如此,只可惜了这一副容貌。”

他话调一转,手中剑也一转,直指慕容离领口:“既然是将死之人,慕容公子也不会介意在下唐突一会吧。”

手中的剑慢慢靠近慕容离,极其轻佻地钻入两襟之间,一挑,划开了慕容离的单衣。

慕容离不发一语,只是将目光流向了剑尖,看着它一撇一捺,用极慢的速度拨撩着自己,也在刺探着自己。

就在此时,门口传来敲门声,一人在门外嚷嚷:“慕容公子!小九子刚做噩梦了,觉得这院子怕是有鬼呀!”

喊叫声带着哭腔,立刻将屋内二人将目光引向门口,黑衣人啧了一声,寒剑依然架着,只是将剑锋从慕容离的襟内抽出。

胡九儿听屋内没人答应,便又嚎道:“慕容公子,让小九子进来睡吧,保证绝不叨扰。”

见屋里还没声,他试探地继续:“公子要是不反对,小九子便推门进来啦。”

屋里的灯亮了起来,慕容离披着衣悉索开了门。

依旧是冷凄凄的一人,脸上的表情和白日里没什么分别,除了中衣对襟微敞外,丝毫看不出有何异样。

胡九儿挂着哭相,可脑子跟着眼睛一起转得飞快。方才他趴在地上听动静,明明听见屋内有东西落地的声音,胡九儿想到这院子地处偏僻,没个护卫,很可能有歹人入室,这才冒然赌上一把。

“我习惯了一个人,你若害怕就出院子睡吧。”慕容离开口道。

胡九儿脸色微赧:“倒是了,刚才梦中惊醒,讲的都是胡话。”

慕容离盯着他半晌,双眸漾着复杂的神色,似是在评断着眼前的胡九儿的话。

胡九儿继续道:“小九子梦到了小鬼,怕这鬼也来缠着公子,所以情急之下跑来敲门——”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慕容离忽然问。

胡九儿一怔,忙答:“小九子,本家姓胡,叫胡九儿。”

“嗯,晓得了。”慕容离应了一声。

不知怎滴,胡九儿被这短短四个字的回应感动得心花怒放,刚准备咧嘴笑对,不料肚子里一阵更强烈的倒海翻江,咕咕声奏起,泄洪的号角吹得更加响亮。

胡九儿红着脸扭动身子:“公子,小九子得立刻去方便方便,今晚见公子退回去的伙食没怎么动,动了贪吃的念头,没想到报应来了⋯⋯”

他边说边往外退,转身捂着肚子往茅房方向奔去。

看着胡九儿渐渐离去,慕容离暗舒了口气。

还好,这小太监及时跳出来扰事。若是晚了一秒,他就会抽出枕下的匕首拨开黑衣人的剑,如此一来,便会将自己暴露出去。

既然选择来了天权,他早已下了决定,在此刻是万万不能让他人看出端倪的。


天亮了,胡九儿没精打采地站在院门口打哈欠,他昨晚在蹲茅房的时候把事情重新理了一遍,觉得可能大概昨天是帮了慕容公子一个忙。

要是没会错意的话,慕容公子房里的那声东西砸地的声音绝对是为了告知自己。

正想着,余光里闪过一个人影,转过头去发现一个姜黄色衣服的太监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。

姜黄宦服?是王上宫里的太监。

那太监也瞧见了小九子正在看自己,咳嗽了一声,直起腰从暗处走出来,伸出双指对胡九儿勾了勾。

“慕容公子起了吗?”那太监抬高音调,似是不经意地随便问问。

姜黄宦服的太监为从四品,胡九儿低眉答:“回公公的话,慕容公子还未起身,正在屋里呢。”

“还没起来啊。”姜黄服太监拉长语调,“你们院子倒是清静,慕容公子这几天没提起什么吗?”

胡九儿回想了一下:“回公公的话,慕容公子并未说过什么特别的话。”

“没说什么⋯⋯那他这两天在做些什么?没急着要见王上吗?”

“回公公,慕容公子喜欢安静,经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想事情,并未提出要见王上。”

“他没提起过王上?”

“慕容公子很少搭理小的,不过据小的所知,这两天慕容公子没见过别人,更别说提起过王上了。”

姜黄服太监脸色不太好,他做了个让胡九儿退下的手势,就匆匆夹着步子往王上那边去了。

胡九儿原地琢磨了老半天,猜不透这位公公到底来干些什么。


午后,上头下了个传诏,传,从九品务役太监小九子面见王上。

胡九儿接到传招,吓得腿打了个弯差点跪地,他回头望向慕容公子的屋子,这位公子刚起身不久,对着窗户正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玉箫。

这这这,不该如此发展的呀,怎么倒是传他见王上了!

穿过一层层殿厅,王上的寝宫就像走不到头似的,间间金碧辉煌。胡九儿进宫虽然也有几年,头一回来到内殿区域,今日得见,才知道什么是神仙般的日子。

带路的公公忽然停下,对小九子小声道:“王上就在里面,记着头要低着进,见到立即跪下来。”

胡九儿忙答应着,把腰弯到伸手都能够到脚丫子的程度,怯懦懦地小步跟进去。

天权王执明着一身墨色绣金纹的裾袍,半躺在美人靠上,用指关节不耐烦地敲打着面前的红杉木雕花案桌。他抬眼看到帘子那头进来一个小太监,对着他五体投地喊道:“小九子见过王上,王上万岁,万岁万万岁!”

执明皱起眉头,旋即从旁边笔筒里抓了一把毛笔砸向旁边一个公公身上,怒火朝天地说:“你就是这样办事的?找这么个小孩去伺候慕容公子?!” 

被毛笔砸中的公公哪敢动弹,苦歪着脸连忙跪下求王上饶命,这是前日里见到的那位掌事吴公公。

胡九儿听到怒吼,身子抖得更厉害,整个脸都贴在地上不敢动弹。

执明把脸转向案台下发抖的小太监:“你说慕容这两天没提过本王?”

胡九儿肠子都悔青了,口中的舌头就像打了结似的磕巴着:“回王上的话⋯⋯嗯⋯⋯奴才虽没听见,但奴才约莫觉得慕容公子一定跟别人提起过王上。”

“整个院子就你们两个,怎的还冒出第三个人来,实话实说!”

执明一敲桌子,胡九儿吓得立即瘫成一团。

“你抖什么。”许是觉得吓到了眼前的小太监,执明语气稍有平缓,“抬起头来,本王有事问你。”

在命令下,胡九儿战战兢兢抬起头,本是七魂中吓没了的五魂在看到天权王执明的时候,又飞回来些许。

胡九儿是最低等的小太监,平日里在内官八局下头的司处里当值,连王上的背影都不曾瞧见过。在见之前他有过十来种臆想,威武的、庄重的、神圣的、豪气的⋯⋯但真瞧见了,却觉得都不对。

执明坐在上头,挑着眉头正望着他,年轻俊俏的脸庞透着些顽劣气,一双如朗星般的眼睛虽盛着不悦,却瞧不出半点暴虐。

怪不得常听上头公公说,在王上面前犯点错无碍,顶多挨几下隔天王上就忘了,胡九儿还一度猜想这一定是在吹牛,这回见到了,便真领悟了。

“慕容公子最近⋯⋯睡得可好?”

胡九儿整理了番思绪,答道:“回王上,慕容公子这几日起居皆正常,只是⋯⋯”

“只是什么?”

胡九儿惦起昨晚的事,觉得慕容公子的住处太偏远,大晚上疏于防范会让歹人钻了空子,于是便另找个说辞,“只是住的院子离其他乐师伶人太近,慕容公子又歇息得早,难免会被吊嗓或丝乐声打扰——”

“原来如此!”执明还没等胡九儿说完,便恍然大悟了,“怪不得他这么冷淡,一定是没休息好!”

执明指着胡九儿:“倒是供了一条有用的消息来,退下后你去吴公公处领个赏赐。”他想了下又开口:“你且每日都来与本王汇报,慕容公子吃了什么,笑了几次,休息得好不好,日日不得落下,若是哪天偷懒小心脑袋。”

胡九儿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凉,忙磕头谢赏。

退出殿厅的时候,胡九儿将赏赐的一锭银子揣在怀里,边走边琢磨王上的话,想了许久都没能想明白。

于是他掉了个头往司苑局奔去,记得小雀子的师父木公公曾今伺候过上任老太妃,最能揣测圣意。

木公公闻着鼻烟壶里的香,沉思了片刻道:“看来这慕容公子也快搬出那院子喽。”

“如何?公子惹王上不高兴了么?”胡九儿焦急地问。

木公公笑道:“咱家也算看着王上长大,心性脾气还是了解些。这次,怕是对这位公子上了心。”

他见胡九儿和小雀子露出茫然的神色,接着说:“帝王之家大抵都是心性极高,端着架子的。王上看中了慕容公子,便想先冷落两日好让慕容公子主动求见,可偏偏这慕容公子和其他进宫的伶人乐师不一般,丝毫没有动静,所以王上才焦急恼怒,但又惦着这位。急着找他吧,自身放不下架子,不急吧,心里又过不去。”

木公公的一番话讲得很有深度,让小雀子和胡九儿这两个没开窍的少年一顿糊涂,不过胡九儿自认为是听明白的,王上对慕容公子绝不一般,他得意地暗暗朝小雀子那里比了个钱两的手势。

这场赌局赢定了!


待胡九儿走回院子的时候,门口立着一位公公。公公向他转达,慕容公子已被王上召去棋室,可不必等他归来,自行歇息。

胡九儿听后心道,木公公所讲果然不假!于是当即心情便大好,哼着小曲地回了自己的屋里。今日一天从胆战心惊到心花怒放走得惊险又刺激,他躺在床上摸着怀里的那锭金子,眼皮渐渐打起了架。




3.

再次睁眼已是夜里戌时,胡九儿探头一望,院子里的那头灯烛未灭,这次慕容公子的房门居然是开着的。

踢踏下了床,胡九儿端着灯油走到门前:“慕容公子,小九子在外面瞧见烛火有些暗了,来给灯火添点油。”

屋里没有反应,他便厚着脸皮闯进去,掀起幔纱看见慕容离执书坐在灯下。

“公子还没休息呢。”胡九儿笑嘻嘻地走近。

慕容离没抬头,目光锁在书上,口里却冷冷问:“今日王上唤你去了?”

胡九儿忙道:“小九子头一回见王上,吓得腿到现在还直哆嗦。”

慕容离把书放下,抬起眼:“方才王上对我说,明天就让我搬出这院子,因为这院子不安省。”

胡九儿盯着慕容离那张绝美的脸,愣了半晌才尝出这句话的滋味来,脸色顿时一变,噗通一声跪地:“公子,小九子绝未多说什么!王上今日问起公子起居食宿,小九子顺带提了句这院子常被隔壁伶人乐师的声音打扰清净。”

胡九儿知道慕容离话里指的是什么,他将头低下又道:“小九儿虽在宫里时间不长,却是知道宫里的规矩的。有句话说,做其奴,为其主。小九子既侍奉公子,便一心一意,绝不会说出对公子不利的话。若是公子不放心,小九子从今日起,就是聋子瞎子哑巴——”

“我才说了两句话,你倒是发起毒誓来了。”慕容离打断了胡九儿的话,扶他起来。

胡九儿怯怯地望向慕容离,却发现此人脸色跟刚刚大不相同,平和之下还含着半丝暖意。

慕容离道:“还得谢谢你,帮我求了个更安全的住所。我本漂浮不定在钧天各处游荡,直至到了天权蒙恩有了住处,能与你成为主仆也算是缘分,日后还得多方照应。“

半真半假,胡九儿不知道该听哪一半,美人心思难猜,有心计的美人更加难猜。

待他恍惚退出屋子时,眼光一飘瞧见外间桌上放着晚膳,山珍海味依旧是没动几口,方才回过神来:“公子,小九子让厨房做些清淡的给你送过来吧。”

“也好。”慕容离道,想了下复又开口,“对了,这些膳食材料虽好,却有几样混在一起是要吃出病来的,不过明日远离了伶乐苑,便不会有人捣鬼了。”

胡九儿心里又是一惊。

原来如此!怪不得昨晚他肚中翻江倒海,一定是伶乐苑里的那些眼红了慕容公子的伶人们使的坏。

他望着慕容离那抹若有似无的笑,心下越来越觉得此人不简单了。

然而,很快胡九儿就将此事抛到脑后,因为巨大的喜事从天而降,砸得他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。

这第一件喜事,就是慕容公子成了王上眼前的红人,赐了兰台令的职位和向煦台;这第二件,慕容公子当着所有内侍的面说,只留他胡九儿一人在内厅伺候着,其余人不得叨扰;这第三件和第二件相关,于是他胡九儿便成了兰台令的唯一的内侍,一跃成了主管太监,从五品。

有时际遇来得就是这么快,看起来糟糕的事却成了巨大的惊喜。

只不过,这惊喜背后还藏着些苦恼。

胡九儿走过长长的雕花宫廊,穿过水榭,登上向煦台的梯阁,还未走进内厅便被扔出来的奏章砸中了头。

“阿离,这些劳什子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,还不如陪本王去外面走走。”天权王执明皱眉在厅内匆匆踱步。

慕容离坐于案前,见手中在阅的奏章被扔出门外,从右手边的文书叠中又抄起一卷,面不改色地继续读着。

执明见状脸色更黑了几分,三两步走到案前,又欲抢过慕容离手中的奏章。

“王上,这是嘉成郡的折子。”慕容离道,“此郡一直水患不除,修堤筑坝不能治本,上源导流方才能除大患。”

“嘉成郡?嘉成郡又如何?莫澜就是呈上一百个折子来,本王说不准看就是不准看。”

“可是这折子上的提案是臣向莫郡主提的。”慕容离抬眼,朝执明看去,“王上确定不批么?”

千言万语,不抵眼前人一瞥,即使满腔的抱怨也立刻化为绵绵,执明将口中的话吞到了肚里:“既然⋯⋯是阿离的提议,那确实值得一听。”

天权当今的王上特别宠兰台令,这是天权举国上下都知道的不是密辛的密辛。

大到王公国戚,小到摊贩走卒,每个人都会议论上几句。有人感叹兰台令大人的美貌,有人嫉妒从乐师之身一跃为官的际遇,有人唏嘘王上受妖颜迷惑行径昏庸。二人的传闻被编撰成各种隐晦的段子在坊间流传,而段子中的慕容公子更是焦点人物,一举一动都受到数万只眼睛的注目。

宫中也是如此,只是所有段子的求证都找上了胡九儿。

胡九儿作为唯一侍奉在慕容离身边的小太监,真相都看在眼里。王上对慕容公子好,这是真真切切不假的;慕容公子以色侍人迷惑王上,这是八字没一撇,根本不可能的。他试图跟其他太监们讲明白这个道理,但是谁都不真正相信后面这一条。

胡九儿跟着慕容公子有一段时间了,每日里见王上兴致勃勃地来,又满心失望地走,捧着各地奇珍异宝,慕容公子看都不看,依旧板着个脸连搭理王上的心都没有。

偏偏这样的公子,王上越看越喜欢,让人抓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,王上到底图什么?


六月初七,天权王水榭台前摆酒赏月,请的宾客只有一人。慕容离默默接了这不容拒绝的邀请,月上柳枝的时候,带着胡九儿奉命前来。

南风开长廊,水榭纳微凉,夏夜的王宫别有一番滋味。

执明执着一壶酒,坐在水榭亭台中的卧榻上,朗月照得他半面灼灼,见那抹红色的身影走近,不由弯起眼角,掩不住笑意。

慕容离微微欠身,绕过他在卧榻的另一端坐下,抢过执明手中的酒壶,将酒添入杯中。

“王上,酒还是得盛在杯里喝才不乱了规矩。”

执明皱眉:“规矩,规矩,怎的阿离也成了翁太傅,你知道本王不爱听这个,还说些无趣的话。”

“我本就是无趣的人,王上应该知晓。”

“可本王不这么觉得,本王觉得只要阿离在身边,便是一日中最快乐的时光。”

目光热切,执明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。

慕容离神色冷淡:“谢王上赏识。自从入宫我便得王上照顾,却身无长物不能报答恩情——”

“本王对你好那是本王的意思,需要你报答什么。”执明截住话,凑近了慕容离几分,借着月色瞅着他的脸。

慕容离偏过头来,忽然对着执明勾起唇角,淡笑道:“多谢王上。”

河汉微明,月色更浓,在执明看来,眼前人眉如墨画,目如秋波,本是绝色的风采更借月色添了几分风情。

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,亦或是酒醉人亦醉,执明便满脑子都是慕容离那一抹淡笑了。鬼使神差伸出手,他扯住慕容离的一角衣袖,那抹红色的身影轻飘飘倒入了自己的怀中。

慕容离摔在执明的怀中,一抬头对上了那双眼,有热切,有期盼,但更多的,却是不安和胆怯。

“阿离⋯⋯本王⋯⋯”近君情怯,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头。

“王上,既然封了我做兰台令,又为何这般对我?”慕容离垂下眼眸,“本以为自己在王上心中不一样,却不知,王上依然视我为供人娱乐的伶人。”

话一出,执明立即感觉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冷水,他霎地抽开搂着慕容离的手,有些磕巴地道:“阿离⋯⋯本王并非那个意思⋯⋯本王只是⋯⋯” 

胡九儿在水榭外候了多时,恍惚看见王上背着手从水榭亭中匆匆走出,擦肩而过时,他居然能从王上的脸上读出失魂落魄这四个字!

胡九儿纳闷地走至亭前,见自家公子独自坐在亭间,斟满一杯酒往唇间送去。

看来,慕容公子又说了什么惹得王上失望了。

慕容离一杯一口饮尽,胡九儿连忙跪在桌前替他斟酒,道:“公子,虽是法子笨了点,但王上也是对公子真情实意。”

慕容离端起被斟满的酒杯,端详了片刻道:“真情实意?我又怎么配得上这四个字,于王上,我不过同其他伶人相比稍有不同,惹得他格外注意了几分。日子久了,便会忘记。”

说完,他便一口干尽杯中酒,自嘲地笑了。

自那日赏月后接连着几天,王上确实没有出现在向煦台了。各宫侍卫太监纷纷谣传,兰台令慕容离已失了宠爱,一时幸灾乐祸的,惋惜哀叹的,静观看戏的各种声音响起,可这其中的奥秘也只有胡九儿与当事的两人知晓。

“把前几日莫澜寻过来的几颗龙涎香给阿离送去,就说是莫澜送的,快去!”

“马上入伏夏了,你们每日都得从冰窖里多挖几桶冰送去向煦台,对了,还有新鲜的瓜果冰镇好了也送去。就说,是宫里夏天的例行赏赐。”

此刻的天权王执明正在御书房里指挥着太监们。

吴公公道:“王上,您何不亲自给慕容大人送过去,慕容大人一定会感激王上的心意。”

“你懂个屁,本王要是能见早就去见了!”执明拂袖。

执明最近很是郁结,心尖上放着一个人,就如同在心头种着一株金莲,走近怕污了它的仙气,疏远又怕它得不到呵护,只得远远地望着偷偷地照料。

他转过头,对跪在一旁的胡九儿说:“昨日阿离过得如何?”

胡九儿作为执明自认为的“线报”,每日里不得不在执明面前禀报前一日慕容离的生活起居。胡九儿次次都是囫囵吞枣敷衍一通:“回王上,慕容大人昨日一切照常,整日都在房中看书。”

“他怎么就这么喜欢看书?”执明皱眉,“本王送过去这么多好玩的东西,还抵不过他房里那些快翻烂了的陈谷子书本么?”

话到这里,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:“对了对了!你去把莫澜上次送给本王的那些书给阿离送去!”

“嘭”的一声,一叠厚厚的书放在案前,引得埋首于奏章中的兰台令抬起了头。

胡九儿喘着粗气,摸着心口:“公子,王上说您爱看书,便命小人搬来他屋里的书籍,供公子解闷。”

慕容离把目光移到身边摞成小山样的书堆上,伸出手在最上面拿了一本,看了眼封面,便挑起了眉。

《醉花阴之兰生剑客》。

翻到第二本,《潇洒书生多情女》。

第三本,《山灵鬼海异志录》;第四本,《水月楼花间二三事》。

慕容离揉揉太阳穴:“这些都是王上看的书?”

胡九儿也捞起一本,虽说不识几个字,但是看着书中的插图也能明白,这些书分明是坊间茶馆里说书人的临抄本,也就是民间流传的话本子嘛!

这样的书就这么送给了慕容公子这般风雅之人,分明是对他的再次戏弄。

咳嗽了一声,胡九儿替王上打了个圆场:“这是莫郡主给王上搜罗来的,王上应该是没细看便送给公子了,也是一片好心⋯⋯”越说声音越小,暗暗替王上叹了口气。

慕容离拿起手中这本《水月楼花间二三事》翻了两页,翻着翻着脑海里浮现出执明那张不学无术的脸,忽然笑了出来。

于是他合上书:“明日你若再见王上,替我传达谢意。”

胡九儿有些莫名惊诧,慕容公子对送过来的宝物不感兴趣,偏偏对着这叠话本子笑了半晌,难道王上这次投准了公子的喜好? 

正想着,只见慕容离又从镇纸下拿出一张字条:“明日见时,把这个也呈给王上。”


第二日,执明接过胡九儿递上来的字条,有些怔愣。

他打开字条,扫了一眼后,脸色立即由晴转阴,抬起头便对胡九儿喊道:“阿离现在在哪?!快带本王去见他!”

偌大的天权宫,只见王上提着衣摆在廊下疾走,身后跟着不敢大声喘气的胡九儿。

“慕容大人呢!你们谁看见他了!”他边走边质问遇到的宫人。

胡九儿苦在脸上,惧在心中,虽不知字条中到底写的什么让王上如此心焦,但隐约能感到间接捅了这个篓子的人是自己。

执明未在向煦台见到慕容离,便沿着水榭花道一路朝御花园寻去,待寻到一处偏僻的竹林桥边,才发现了那抹红色的身影。

“阿离!”执明冲桥头那人喊去。

桥上人转头,一顾倾国的貌,及腰的长发遮住了单薄的身姿,却掩不住风骨的孑然,红衣在绿竹映衬下本该格外显眼,但是不知怎的,让胡九儿总有种眼前人即将要消散不见的错觉。

执明上前一把抓住慕容离的手腕:“阿离要离开本王?是不是本王惹阿离生气了?”

慕容离回答:“王上何出此言?”

执明急道:“信上说你要去遖宿,不是要离开本王了么?”

慕容离道:“我记得,我只是在信中说要替天权出使遖宿国,并没有提要离开王上。”

执明一脸阴愁,将手抓得更紧:“遖宿山途水远,且不说路途凶险,这来回至少数月。这么久的日子,万一,万一阿离被他人诱惑去了⋯⋯总之本王觉得阿离这一去,就、就不会回来了!”

慕容离神色闪烁了一下,道:“王上,我虽做官不久,但也晓得君臣义礼之道,王上对待我如此好,我又如何能见利忘义。”

“君臣义礼?”执明不喜欢这个词,“本王从未想和你谈什么君臣义礼,那日在水榭赏月也好,现在拦你也罢,本王就是想让阿离知道,本王有多在乎你。”

言者语重情深,一双眼睛漾着笃定,一心一意说于慕容离听。

慕容离看着执明,神色变幻了片刻,立即将目光移开望向桥下。

竹林桥下,是一汪沉寂不动的碧潭,忽的来了一阵风,扰得碧水泛起一阵阵涟漪,丝丝层层向外扩去。

潭动,人心亦动。


八月十九,入秋时分,嘉成郡郡主及兰台令携重礼车队出使遖宿,天权王率数百亲卫陪护,遇东风,送队下西南,行至羿州方才别过。

慕容公子不在的日子,胡九儿闲得筋骨都有些松散了。眼下他正从内宫八局出来,借着月色爬上了台阁,今晚牌九虽赢了些钱,心却空荡荡的。

推门入内,胡九儿立即闻到一股子浓烈酒气,欲点灯,猛然发现地板上坐着个人。

心里咯噔一下,他吓得差点脱口骂出脏话,再借月光仔细一瞧,我的乖乖,这不是王上么!

执明举着酒坛,仰头把酒倒入口中,丝毫不计形象盘坐在地上,见有人进来便嚷:“来得正好,去给本王再拿三坛酒来!”

胡九儿见状心里直呼要命,王上定是偷跑进来,万一醉倒在这,自己保准要挨吴公公的责骂。

他三下并作两下冲到执明面前,欲扶执明起来:“王上这么晚了还是回宫休息吧,向煦台清冷,坐在这怕是要着凉。”边说边夺执明手中的酒坛。

执明拍掉了胡九儿的手,不悦地哼:“本王喝到兴头上,谁准你抢酒的。”他索性半躺在地上不起来了:“你也觉得这向煦台清冷,对吧,本王告诉你,本王不仅觉得这房子冷,连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觉得冷,当然人更冷。”

胡九儿哭笑不得,只得跪在一边听他继续念道:“阿离的心是石头做的,怎么捂都捂不热,本王明明把心都掏出来了,他都丝毫没有感觉⋯⋯你说,他是不是太狠心了?”

“奴才⋯⋯不知。”

“本王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了解阿离了。他帮本王处理国事,每件都事无巨细,治国政略比朝中任何一个大臣都强。但是,本王并不想让他如此操劳,更不想只是君臣⋯⋯你觉得本王应该怎么看待他?”

“奴才⋯⋯不敢妄自揣测圣意。”

“要你这个奴才有何用!”执明啧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,“他们都说本王命好,生下来就被所有人保护着。可是日子久了,本王觉得很无聊,非常无聊,于是不断地找些好玩的事,却发现越来越没劲,越来越寂寞。直到有天,本王见到了阿离,才发现这世上居然有比本王还要寂寞的人。”执明眯起眼睛,打了个酒嗝:“阿离的眼睛里明明满是孤独与悲哀,却还要装作冷静的样子,头一回本王有了想保护的人⋯⋯”

“王上⋯⋯”胡九儿在一旁开口,欲讲些什么安慰他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

执明一口干尽坛中酒:“他走之前跟本王说,遖宿没有人会赐他兰台令之位;没有人会给他宫里最好的楼阁;没有人会舍得用血玉为他做发簪⋯⋯这些本王都替他做到了,是不是他就能永久呆在天权了?”

执明喃喃不断,似说给旁人听又似说给自己听,絮叨了半夜,方才醉醺醺睡去。

胡九儿忙撤出内厅,欲知会吴公公,下楼前,他特意回头再扫了眼醉倒在地的天权王执明。

月凉如水,断肠人岂止在天涯。


往后的日子过得很单调,执明自上次醉倒在向煦台之后挨了翁太傅不少责备,人也收敛了几分。胡九儿闲得慌,便翻起前月里送来的厚厚一叠话本子,先是通阅了一遍插画,后又摸索着识字,连蒙带猜加上请教木公公也能啃下一本故事来。这一啃便不可收拾,胡九儿品着话本里的语句,从早到晚想着话本情节,把一本书记得烂熟于心。

一本读完,再读一本,等读完第六本的时候,早已冬去春来,又是新的一个年岁了,而慕容离也随着出使的仗队从遖宿回来了。

天权王执明设大宴犒劳使团,慕容离依旧一身红衣坐于席间,接过执明在主座上投射过来的殷切的目光,浅浅一笑。

我回来了。

本王知道。




4.

春分,正逢天权国花朝节会,王城里外春花绽放,绵延数十里,一时间万紫千红风光无限。

执明来了兴致,一进向煦台便嚷道:“阿离,你可愿陪本王去瞧瞧一年一度天权的盛事?”

慕容离并未停下批复奏折的笔,应:“王上,我听闻花朝节是民间的节庆,若是王上带着宫人摆驾,怕是会惊扰了踏青赏红的百姓。”

执明咂舌:“谁说要带这些人去了,本王的意思是,就你和本王两人偷偷去。”

慕容离停笔,抬起头:“王上,有些玩笑开不得。”

执明扬了扬眉毛,颇有些得意:“本王什么时候说过玩笑话?”他指着旁边的胡九儿:“顶多带上他使唤,明日就出去如何?”

翌日,执明果然如约前来,瞒过众人耳目领着慕容离和胡九儿穿过道道窄门,又熟练地绕过几条静巷,最终从王宫的一处偏门走了出去。

胡九儿惊讶地望着领路的执明,笃定地认为王上绝对不是一两次这样偷跑出去了,再看跟在后头的慕容公子,倒是对这条暗道颇有兴趣。

三人皆换上了百姓的衣服。执明和慕容离穿锦织缎衣扮作普通富家公子的模样,而胡九儿则一身素衣,跟在旁边扮成书童。


都说天权国富庶,百姓安康,从一国的王城便可窥见江山气运,道路两旁店肆林立,衣食住用样样齐全,车马人流粼粼如织。若不是身边二位主子的风姿太过引人注目,胡九儿差点以为自己重新变成了寻常人家的一员。

执明第二十八次接住对他掷过来的春花,对擦肩而过却芳心暗许的陌生少女们莞尔一笑,转身将花丢进了胡九儿前襟兜子里,然后又一伸手接过其他少女往慕容离处抛掷的鲜花,再次丢进胡九儿怀里。

真是大胆刁民,本王的兰台令也敢觊觎。执明龇着嘴开着玩笑。

慕容离有些无奈地望着他,刚欲说什么,却被执明扯着衣襟拉去看前头店铺里的新玩意去了。

三人沿着赏红的十里大道一路逛下去,行至城郊陌上,放眼处连绵半山皆披上了颜色,祭神踏青的行人络绎不绝,喧闹嬉戏声令人畅快,正是半城春花满城香,惹得执明心情大好,步子也轻快了些。

他等在前方上坡的陌道上,转过头,对慕容离喊道:“阿离,你怎么如此慢慢吞吞,快点过来看这处的风光!”

春日晴空下,执明束着的头发微乱,口中叼着一尾春草,为本就年轻俊俏的脸庞添了几分明朗,还透着些许轻狂。

他望向慕容离,满眼满心都是笑意。

慕容离听声往前探去,便移不开眼了。

很久之后,胡九儿还记得起今日的光景,那是因为听慕容公子曾吟过一首诗。

弱柳好花尽折,陌上少年郎,满身兰麝扑人香。狂么狂。

慕容离勾起唇角,眼眸里掠过这风光倒映的流光溢彩。

他望着不远处站着的王。

年轻,耀眼,傲气,张狂,活得如此洒脱。

江山的王,本该如此,敞亮于天下。


傍晚时分,尽兴的三人踏上回程的路,从郊野入城,已是华灯初上。胡九儿忽然发现护城河边飘来大片花灯,正是沿河上游的青年少女所放,红莲万斛,映照在水上格外美丽。

“王上真是带我见了场绝好的琼林春宴。”慕容离望着河面怔怔出神,“从没有想到,我还能有幸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色。”

见身边人沉浸在美景之中,执明从衣襟里掏出一件东西,微赧地说:“刚才逛街市,本王看到一根发簪特别适合阿离,便悄悄收了来。只是⋯⋯价钱太便宜了些,比不上血玉做的那个。”

慕容离接过执明递过来的东西,放在手中翻看了一番,只见一根小小的桃木发簪上有一朵腊月梅花,材质虽不佳,但这梅花雕得极具风骨。

执明见他不语,不安地摸着鼻子:“要是阿离不喜欢这东西,就把它扔了吧,反正也不值几个钱。”

慕容离阖起捧着发簪的手,将发簪握入掌中:“阿离谢过王上。”

眸色流转,他又道:“王上送我这么多东西,而我却不知如何回送给王上礼物。”

执明忙摆手道:“本王并不是要——”

“王上觉得阿离送这江山如何?”慕容离开口打断了他的话。

“江山?可是本王已经拥有江山了。”执明不解。

慕容离将目光移向远处,幽幽开口:“我说的江山,并非仅仅是这个江山。”

话音微小,执明并未听清,他望着慕容离,恍然间觉得眼前人脆弱得轻轻一碰便会散去,然而如此单薄的人,此刻脸上的神色却那么坚韧与肯定。

忽然间,他感到一阵心疼,环手将慕容离拥入怀中,而这次,慕容离没有躲开。

“阿离,不要丢下本王一个人⋯⋯”

慕容离垂下眼帘,握住发簪的手攥得更紧。

他似乎,已经有了决定。

你连江山都舍得奉我,那我便也奉你个更辽阔的天下。

这钧天乱世,也该终结了。


近来,胡九儿发觉自家公子越来越忙碌了,每日里都关着门在房中处理要事,除了阅览宫里的文书奏折外,还有忙不完的事要处理。

午饭时间,胡九儿端着食盒正欲推门进去,眼前一道白影闪过,先他一步走进了屋子,不,更准确地说,是飞进了屋子。

定睛一看,飞进屋里的居然是只白色信鸽,扑棱着翅膀在屋里盘旋了一圈,落在慕容离的案桌上。

慕容离不紧不慢地从它的腿上取下一张卷着的小纸条,摊开阅读片刻后,便放在烛火上烧了,然后对胡九儿开口道:“将它带下去喂点吃的。”

胡九儿连忙上前将鸽子捧到手上,望着眼前的小东西,眼睛有些发直。

不是因为这鸽子可爱,是因为好像他撞上了什么不得了的事。

王宫里最忌讳的就是私自与外界往来,虽说慕容公子受王上宠爱,但此事极易被人抓住把柄煽风点火,到时不仅是慕容公子,甚至是他都会受牵连。

胡九儿是和慕容离表过忠心的,也绝对没有泄露出去的胆,但是乍一遇到此事心中狂跳,捧在手心上的鸽子变成了千钧重物。

慕容离瞧着胡九儿脸色变化,心中明了是为何,含笑说:“还不拿下去么,若是撞上王上——“

话还没说完,胡九儿掉头立即往外面跑,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一软打了个踉跄。

胡九儿知道慕容离绝非简单人物,宫里大部分人都注目他的容貌,往往忽略了他的才华和谋略。慕容公子为王上贡献的治国策略都是极妙的,放眼朝堂没有哪个官员谋士能抵得上慕容公子半分。

只是,这样有谋略的能人为何甘愿呆在天权,做个处处掣肘遭人非议的兰台令?

胡九儿不解,其实,天权国的王执明也同样不解。

执明翻阅着慕容离呈上来的奏章,今日的份已经批注完毕,毛笔圈出来的是重点,侧边补充的是他的政见,娟秀的字体下写着治国良策,条条都缜密严谨。

他抬起头,看着一边正在研究棋谱的慕容离,陷入了恍思中。

慕容离察觉到了注视,转过脸问:“王上看过后,可有什么意见?”

执明将奏章一丢:“阿离帮本王决定就好,本王不想去想这些个事。”

慕容离面无表情,伸出手将执明丢出去的奏章放好:“王上还得学些治国之道,不仅是为了天权的百姓,更是为了自己的修养。若是全把政务交付给他人,终非长久之策。”

“为何不能长久,阿离你永远留在这帮本王不行么?”

慕容离似是没听见执明的话般,准备从案桌旁站起,正欲起身,忽然感到头一阵晕眩,忙用手撑住却为时已晚,整个人向后仰去。

一旁伺候的胡九儿跑上前欲扶住,执明却更快一步,将慕容离揽在怀中,大声呼道:“快传太医!”

“无碍,只是一时血气没上来。”慕容离倒在执明的怀中,伸出一指堵住他的嘴,轻应道。

执明自责万分:“都怪本王要把所有事交给你办,害得你操劳过度,从今日起本王一定勤学政事,阿离你好好休息!”

慕容离颔首,望着执明那张悔恨的脸面色稍缓。


胡九儿一连几天都睡得不安稳。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,想着慕容公子,想着王上,想着信鸽,还想起了这么多日子里的点点滴滴。他半起身,往慕容公子的房中望去。夜深月凉,那边依旧烛火在案,断续传来慕容公子的咳嗽声。自那日昏厥之后,公子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,可偏偏他丝毫不在乎,反而更加忙碌。

胡九儿又想起昨日在他房中喂鸽子的情景,慕容公子仔细端详着鸽子带来的纸条,眉头紧蹙面色沉重,沉默半晌像是喃喃自语般说:“事已至此,时间不多了⋯⋯”

时间不多了,究竟是什么意思?

慕容公子可是在筹谋着什么?

胡九儿猜不透,心口郁结下床,推开窗冷不防瞥见一个身影从慕容离的房内翻出。

这是个从未见过面的精瘦男子,披风劲衣腰间配着一把剑,身手极其敏捷,霎时之间,他便想起一年多前在伶乐苑那晚的情形。

莫不是歹人又来了?

糟糕!胡九儿着急主子安危,立即冲出房门往慕容离的屋子跑去。

“公——”九儿闯入屋内,话还没说出口,就觉得眼前一个身影极速从内屋移动至门口。

然后脖子一凉,一把尖刀擒住自己的咽喉。

慕容离看到闯入之人的脸时,面部的表情舒缓下来。他收起从箫内拔出的剑,一脸平静地走回里屋。

胡九儿愣了半晌,膝盖一软,吓得瘫在地上。

“进来前先敲门。”慕容离边说边往案桌旁走,“不然再发生如此状况,我不一定能收得住剑。”

“公子⋯⋯”胡九儿不知如何接话,侍奉了慕容离这么久,才发现原来自家主子武艺如此高强。

“若是要问我是谁,大可以免了。”慕容离俯首卷前,“问了也不会告诉你,有些事知道不如糊涂的好。”

胡九儿琢磨着最后这句话,心头闪过各种滋味,安静了好久,端正身姿跪着朝慕容离磕了一个头:“小九子跟着公子这么久,虽是天权王宫的太监,却受公子提携照顾,心里早就只认公子一人。不管公子是何人来自何处要去做何事,小九子只管侍奉公子,即使是掉了脑袋也绝不会怨公子半分。”他停顿了下又继续道:“小九子方才看见有人从公子屋中闪出,以为又是歹人,才出此下策。”

慕容离静静听着,末了幽幽地开口:“方才你看到的是帮我办事的庚辰,并非歹人。”

他叹了口气:“我自有分寸,更不会连累你。这天权于我不过是栖身之所,我也绝不会做出背叛天权的事。你且放心。”




5.

你且放心,慕容离落下这四个字后,便更投入地办着谋划中的事。他假意说偶感风寒需要静休,让胡九儿在屋外拦住所有人。

执明硬生生被拒绝在门外,进来也不是,留下也不妥,只得在向煦台附近的水榭中设个案席,每日巴巴地就等台楼上的屋门打开,匆匆见上一面。

天权王整日神不守舍日见消瘦,消息很快传遍朝堂,些许与兰台令不对盘的朝臣们开始煽风点火,一时间,朝野上宫闱内对兰台令慕容离的异议之声四起,妄言断断续续传至执明耳中。有的明显是污蔑,有的却也说得不假。

宫里老资历的公公好心对胡九儿递消息,最近朝局风向对兰台令大人不利,应特别注意小心才是。

胡九儿将消息转述给慕容离,听者也只点了个头说知道了,不仅无任何动作,反而请奏王上要出使瑶光旧址,与天枢、天璇、天玑三国商讨对付遖宿事宜。

出使瑶光不说半年也得数月之久,几国商讨的国事又极其敏感,恐会造成朝中更多的非议,执明甚至胡九儿都弄不懂为何偏偏此刻非要掀起更大的波澜。

“阿离,时局不稳,还是留在本王身边吧。”执明压低声音,在慕容离耳边哀求道,“本王怕,你这么一走便保护不了你了。”

见听者不语,执明心中如火烤如油浇:“本王的江山已经足够好,不想与那三个天天打打杀杀的小国结盟,也不想争什么天下第一,我们守着这方池城安稳地在昱照山后面过日子,不行么?”

“王上。”慕容离道,“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王上这般好命,王上应该出去看看现今的世道,钧天已乱,大战临头,若是王上依旧固步自封,迟早会连累到天权的江山。”

他退后一步,朝执明作揖:“请王上成全。”

事已至此,还能说什么?

执明深深叹了口气,惟有眼睁睁看着眼前人离开,却一句话也插不上。


慕容离走后的第三日,翁太傅携数十朝官联名上书,报兰台令慕容离私用玉玺、蔑视王族、以权谋私等四十六条罪状,折子里再三强调兰台令一人独握大权,恐有谋权之嫌,当下应立即伏诛,气得执明当场在朝堂上摔碎了饮水的玉杯。

一式起头,十方效尤,弹劾奏折一本接着一本从各处呈来,本本写得声泪俱下痛心疾首。执明起初还发得几次雷霆,后来也烦不甚烦,干脆不上早朝跑到向煦台来清静。

胡九儿跪着帮天权王烫好茶,退到一边观察脸色。

慕容公子去瑶光已有数月,几场寒雨后天权便入了冬。

执明穿着一身绀青色黑貂毛裘袄,鎏金雕龙玉冠束发,额前垂下一缕发丝,遮住了半壁容颜。他执起烫好的茶送入口中,品了半晌,眉头微蹙道:“这茶,终不比阿离烫的好。”

屋外淅淅沥沥,寒雨打窗,执明和胡九儿二人听着滴滴水声,心中不免一阵惆怅。执明又啄了一口茶,道:“他是为了帮本王,才甘愿做这众矢之的,对吧?都是为了本王⋯⋯”

胡九儿并未答话,又将重新烫好的一壶茶奉上桌,执明轻叹了一口气,拿起茶盏道:“阿离啊阿离,那些浑人都说你觊觎天权的江山,本王不信这些鬼话,但也参不透你⋯⋯即使你要本王的江山,本王就送给你好了。”

杯中茶一扬即尽,暖茶入喉本应回甘,流入心头的却只剩凉意。

阿离,让本王拿你如何是好。


慕容离回来的时候,天权已经下过两场大雪,天刚收霁,他披着玄青大氅走进向煦台,衣袂下摆的罂粟花上还沾着些风雪,第一句话便对胡九儿唤道:“去把墨研上,我要写些信件。”

胡九儿小跑至房中,将炭火旺上,清水入砚研墨,然后小眼瞅着稍后进来的身影,心里有话不知当不当讲。

见慕容离坐上案桌开纸写字,胡九儿才憋出话来:“公子,你可回来了。公子不在的这段时间,宫里发生了不少事。”

慕容离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,边写边回:“朝堂上非议我的人多,意料中事。”

“可王上并未相信那些人的胡话,天天都守在这向煦台里。”胡九儿道,“公子还是早点去王上处,对王上说说话罢,有些误会公子开口定能解开。”

写字的笔停顿了一下,慕容离抿了抿双唇。

误会?他该如何让那人解开误会?

再好的人,心中若生了嫌隙,自己便不该再这么依赖下去。

腊月十九,王上下了道旨,胡九儿钻营取巧玩忽职守,杖责三十大板,压慎刑院。

胡九儿被几个老太监提着,一路从向煦台恍惚到慎刑院,被按着狠狠挨了几十大板,命都快送了半条。

虽说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,却不料来得这么快,胡九儿被拉走的时候,回头瞧了一眼慕容离。

寒风穿过被撞开的门,灌进了向煦台的内厅,吹乱了他一头总是梳得齐整的乌发,执明负手站在他身边,脸上的颜色难看至极。

若是要治一人,那即便是明摆的冤枉也无人理会,这就是王权的霸道,也是朝堂权力斗争到最后,执明能做的唯一的选择。

甚好,他始终舍不下心来对付慕容公子,那就让小九子做一回替死鬼,将私自传信、引刺客入宫这等个罪名统统揽到自己头上吧。

胡九儿趴在牢房的地板上,长舒了一口气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胡九儿发起热来,昏昏沉沉在牢里躺了几日,忽感额头一阵清凉,睁开眼睛一瞧,竟是自己的贴己好友司苑局的小雀子,拿着湿布擦拭着他的额头。

旧友相见,百感交集,胡九儿鼻子一酸,顷刻间各种委屈无奈恐惧不甘倾泻出来,扯着小雀子的衣袖嚎啕大哭了半晌,才发现后头还站着一个红色的身影。

慕容离站在牢房门口,手里卷着一件狐裘袄衣,朝他淡淡一笑道:“哭得倒是响亮,看来人没什么大碍。”

小雀子吸鼻:“兰台令大人向王上请了旨,为你洗清了罪名,眼下正要提你出来呢。”

慕容离将手中的袄衣替胡九儿披上,对他道,走吧。

腊月的夜晚,冷得人直打哆嗦,小雀子提着灯走在前面,慕容离扶着胡九儿,走在慎刑院前那条长长的宫道上。

“公子,小九子身子皮实,挨这几下子无碍。”胡九儿一瘸一拐,却又不太好意思地说。

慕容离扶着胡九儿,也随着他脚步一深一浅。

沉默了一会他忽然开口:“你入宫这些年,可有些想做却又不得的事。”

胡九儿讶异主子居然有兴趣问起自己的事来了,于是仔细想了想:“小九子刚入宫那几年,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赚了大钱回乡风光去。可而今发觉,一到宫里就是奴才,一辈子也便就是个奴才了,一辈子听主子的话,哪能有什么想做的事。”

慕容离点头:“不错,确实如此。”

胡九儿继续道:“其实我们这些小太监也跟宫廊头上笼子里关着的雀鸟一样,生死大权都掌握在顶头上那位的手里,让你生便生,让你死便死,有时想想也没多大意思。”

慕容离望着他,道:“那你而今有什么愿想?”

“有倒是有,就是不可能实现。”胡九儿苦笑一声,“我先前的愿想是赚得银子回家里做个富贵闲人,后来在公子处读了不少民间的话本子,倒是对这天下景色感兴趣了,总是想要是此生能游遍天下该有多好。”

“游遍天下?确实是个好愿想。”

慕容离嚼着这句话,便不再出声。

快走到向煦台前,他又开口:“若是给你机会完成这个愿想,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出宫?”

勾起唇角,慕容离说得云淡风轻:“我方才已同王上请辞,三日后便离开天权。”

胡九儿骤然停下脚步,瞪圆了双目望着慕容离。


本是清清淡淡的那么一个人,身无一物地来,走得也这么潇洒爽快。

胡九儿忽然想起王上曾跟他说过,慕容离本就没有心,所以无牵无挂,悲喜不惊。往往这样的人最狠心,抛下为他牵肠挂肚的人,不留半点念想。

慕容离离开前一晚,向煦台动静颇大,那牵肠挂肚之人闯入他的房间,一把抱住他哭得毫无形象。

哭的人无奈,也无措,他的阿离,终归是要离开他了。

不是朝中众臣所逼,更不是他没保护得了他,而是那样的慕容离,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将他留住。

即使,是将江山奉于他,他也不曾心动过半分。

于是执明一把扯住慕容离的黑发拉入怀中,狠狠咬住怀中人的唇,吻得极尽疯狂。

怯懦的爱,卑微的爱,毫无保留的爱,最后,无可奈何的爱。

执明吻着他,手抚上他的背,指尖触到脊骨,一节一节滑下去,指甲用力嵌入背后的皮肉,应是生疼的感觉,可那人却丝毫未动,任凭摆布。

执明皱起眉头,加重了肆虐,唇齿之间已咬出血腥,眼前人白至透明的肌肤遍布道道红痕⋯⋯

直至将眼前那抹艳红色的衣服完全褪下时,执明突然笑了。

而后他极其悲凉地,轻轻将阿离拥在怀里,停了下来。

他终究没下得了手。

他的阿离,之于他,始终如初见之时,宴席酒臭俗人中,那抹素白淡红的身影,正不卑不亢地对他点头行礼,抬眼之间,尽是无畏无念,只可远远相望,不可冒然触碰。


第二日,腊月飞雪。

慕容离带着胡九儿走出天权的宫门,天寒地冻中,他回头望了一眼向煦台。

胡九儿眯着眼,和着风雪,依稀见到高台上立着一人,正和慕容公子两两相望。

慕容离穿着初来之时的一件衣服,在风中有些瑟瑟。

转头之间,胡九儿看见他头上别的,竟是一只桃木素簪。

皑皑风雪中,发簪上雕刻着的那朵腊梅绽放得格外美丽。

二人一路行至东城外,胡九儿见前方岔路口守着一人,练家子的身段,面目有些熟悉,他身后是一辆锦缎马车,看来已等多时。

“小九子,我们就此别过吧。”慕容离说道。

胡九儿噗通跪下,虽说能料到,却还是想再求一遍:“公子,你带上小九子吧,即使前路刀山火海,小九子也不怕。”

慕容离弯下腰去,往胡九儿手里塞了一个锦袋。然后他说,要去报一个仇,行一个诺。

他报的,是家亡国破的生死仇,行的,却是很久以前,在明月莲灯的河边许下为一人奉上江山的诺。

马啼声起,苍茫雪间,马车渐行渐远。

胡九儿打开慕容离留给自己的锦袋,沉甸甸的竟是一包金叶子!

“公子!”他站起身向着马车使尽全力地喊了一声,然而马车并未停下,嗒嗒向前,留下两道车辙,片刻被风雪掩埋。

无痕无迹,渺渺茫茫,归彼大荒。




6.

都道江南好,枕上是仙乡。

芜仙镇是江南重镇,人杰地灵,富庶安康。

这镇里有两大妙处,第一大是青山绿水的江南码头,来往船只货客不绝,这第二大,是码头不远处闹市街区上的友来居。

友来居是文人雅客品茶的好去处,而这居所的老板是远近闻名的说书人“胡金口”。

据传早年胡金口年少家贫背井离乡,发得一笔横财,他拨了大半财产给故里亲眷之后,便背着包袱游走天下,而后学得不少奇闻异事,一下成了出名的说书人。

胡金口一拍案,那可是方圆十里的人都赶来要听他说上这么一场,又传此人爱结交朋友,更爱收徒弟,一时之间,芜仙镇上最有前途的职业便是投入他的门下做徒弟。

此刻,时近正午,友来居说书的场子休息,胡金口拖着一个小板凳,在后院里对他收入门下的后生辈们讲着传奇段子。

“那这故事里的王上和这公子后来有没有在一起啊,师父你别卖关子,今天就讲完了吧。”胡金口的第十四弟子蹲在板凳边,探着头急切地问。

胡金口吧唧吸了一口水烟,拿烟竿子敲了他一头:“为师说讲到这,就到这,你们还杵在这边干什么,下去练功去。”

众小徒悻悻然散去,三两个边走边议,唏嘘于故事中主人公的爱恨情仇。

胡金口伸了一个懒腰,靠在板凳背上,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去。

他当然不打算将这个故事讲完,那是因为,后来的后来,这个故事里已经没有自己了。

院内正午阳光甚好,晒在身上暖洋洋的,胡金口惬意地仰起头,望向天空。

万里无云,天上越过一只大雀鸟,展翅翱翔百里,划过宁静河山。

如今的江山已经太平了好多年,想想,还应该感谢故事里的这两位。

而其中那位,当真实现了诺言,将这山河一统,奉于了挚爱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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